又聊了两句收成和铺面生意上的话,范金虎低着头呷口茶水,这才不紧不慢地问:
“选之,你家中喜事连连,不好生铺排庆贺却提灯照影来见本县,可是有什么要事?”
“大人明鉴千里!学生此来确有桩公案不知该如何处理,特向县尊请教。”
“啊?”范县令听他说“公案”沉吟片刻,放下茶盏揣起手皱眉:“贤弟,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,你这……好像是要给老夫出难题呵?”
“不敢、不敢,学生怎会为难大人?只因这桩事涉及人伦与法度,学生举棋不定久矣,如鲠在喉,所以才来求教。
大人乃本县父母,见识广博、熟悉法务,万望大人给予一、二指点,学生知恩图报!”说着李严离席,深深下拜。
范县令听他这么说,这才重新露出笑容,伸手扶起李严请他归位,说::“好吧,选之虚心上门,我也不好一推了之。
你且把前后讲来我听听,究竟是何事令你不安?”
李严心中大喜,忙把自家父亲去世前后情形,以及李肃把持家产的事由大致说了一遍。
范县令想起与李丹对话,心中有数脸上却没显。
他手捋胡须想了想说:“照贤弟说法,你兄长接管家务后抚养文成公和足下成人,你二兄做到知府,君亦是举人功名。
贵府兄友弟恭,可喜可贺,然则这又有什么毛病呢?”
“这……,”李严心说:敢情我白讲,老东西非要我自己揭开这层不可!只好回答:
“大人呐,兄友弟恭是圣人教诲,原有之义。
但……,大兄他把持家产多年,即便我兄弟二人成婚后也未主动提及划分家产,而我二人因大兄养育之恩,亦不好开口,故而拖延至今。
想我二兄殁于王事,家中由寡嫂主持,孩子们也都大了,拖下去不是个办法。
一大家子男男女女住在一起也越来越不便,才起了是否该划分清楚,再说三家是否各过的心思。”
“唔!了解!”范县令点头:“这是你三房的意思,还是各家共同的意愿呢?”
“拙荆与二嫂商量过,那边也正有此意,只是大兄在南昌未归,所以还未与长房说。”
“既如此,等燕若(李肃的字)回来,你们三家一起商议不就好了,何必再来寻我?”范县令拍开两手,似笑非笑。
李严尴尬地咳了声,低眉顺眼回答:“大人说的是,本该我们自家的事自家讲清楚便罢。
不过……这事既涉律条,又含人情义理,该先顾哪头,学生实在愚钝,故而求教。”
他绕着弯子说半天,总算来到垓心。
范县令呵呵一笑:“选之的意思,长兄养育乃恩情,分家而居却合乎法理,孰重孰轻你现在难分首尾,可是这话?”
“正是、正是!”
“那我来问你,何为法、何为情?”
“这……,法者天理之道显也,天子奉天理而行世间国法,以秩序江山社稷。情者,喜怒哀惧爱恶欲,七者弗学而能(礼记·礼运)。
所谓‘发乎人间,合乎人心而已’(慎子)。故国法上顺天理,下及人情。”
“着!”范县令点头:“既如此说,国法高于人情,两者冲突之时,自当以国法为先。选之可同意否?”
李严想想,却不知这话和自家有什么关系,同意说:“自是如此!”
“好!”范县令起身走到月光下,背着手缓缓道:“我朝行两税之法,即按户收丁税,按田亩收地税,又以不同户等摊派赋役。
你兄长虽然把持家财,但贵府二房、三房却因此从未如数缴纳赋税。这个你先心里有数,然后咱们再说其它。”
“范大人的意思是……?”李严忽然明白了,范县令的意思是自己要分家,就得揭开这么多年李家瞒报户等、丁口的情形,并补缴积欠的赋税。
且不说金额多少,就此事若传扬开了,李家少不得被人背后戳戳指指。
范金虎倒是有业绩了,说不定临卸任被上司赋予个不惧豪强的评语,李家能落下什么?
这老滑头!他暗骂一句。心里迅速地做个算计,他带着笑说:“学生以为遵纪守法乃是良民之天职。
若大人妥善调停,令吾等妥善划分而又不失体面,积欠的正税李家是愿意补上的。”
正税,就是朝廷规定要纳的正役捐代(前所说雇人代行差役)和税粮。
李严耍个滑头,没提县里摊派的杂泛差役捐代。这个数却是大头,两家即便分摊也还会令人肉疼!
“大人仁厚爱民,万望相助,学生粉身碎骨,无以为报!”李严说着,为范县令斟满茶杯,悄悄从袖中摸出张折好的银票垫在杯底。
他这个以退为进的法子选择用较少的代价换取顺利分家,若分个家要配上大笔补缴款和罚金(占全部家产两成左右),那就大大不值了。
他知道在有些凶狠、想临走多榨取些的官员们看来,李家这时候分家无疑是个发财的好机会,李严心中忐忑,希望范金虎不是这样一只猛虎。
捋须望月的县尊用余光看到这一举动,嘴角微微上扬,点头道:“这个好说、好说。
尊府诗书世家,燕若又曾侍奉今上,我相信定是某些误会,知错就改、善莫大焉。
大道奉行,这点小小不然的失误算不得什么。孰能无过?”说完两人相对而笑。
其实范金虎原本真是想大赚一笔的,可他一来真怕李肃起复成功在官场上无端树敌,二来眼前这李严的好大儿刚刚成了举人自己也不好张开血盆之口,三者便是他还有求于李丹帮自己解决农忙代役的题目。
想了半天这李家虽有肉,却似在个壳子里叫他无从下嘴。
“不过,假使分家,又该如何析产呢?贤弟可有腹案了?”范县令欣赏完月下牡丹,回到位子坐下。
“这个……,”李严心思一转,问:“难道不是各房均分?”
“诶,如此则差矣!”范县令摇着头说:“你大兄虽然把持家产,有过违法隐瞒举止,但他存心忠厚,抚养你兄弟出人头地、成婚嫁娶。
而今你子嗣、后辈中也出了秀才和举人,这一切难道不该感念他的恩德?若是硬行均分,恐怕你族中有人不平,倒让事情不好看了。你说是这道理不?”
“呃,”李严皱皱眉,但也知道范县令比较委婉,没说李肃可能会暴跳如雷。二房女流,大哥还会投鼠忌器,最可能是将怒火直接撒在自己头上。
李严心中暗惊,小心看看范县令,问:“县尊大人有何妙计?”
“妙计谈不上。”范县令摆摆手:“你虽占理,但事情不可以这样做,做了别人闲话会说你三老爷恩将仇报的。
话到这里,具体怎样做还要你回去同二房仔细商议,总之要燕若那边可以接受,族里又无话可说才好。
比如承诺析产之后你们两房另置居所,将祖宅交予长房经管等等。似这样的条件,我估计燕若应该可以接受。
当然,必要时我定会居中协调。”他当然乐意协调,以便吃完二、三房回头再吃长房,反正也不会亏本。
李严听了,渐渐明白他的意思,心里打个旋有了些主张,想着回去后和三奶奶交代清楚,着她再去说服二嫂高氏。
想到这里又记起二房还有要分家的事来,忙向范县令提了。
县尊大老爷听完拊掌呵呵笑道:“只要你三家先将祖产析分清楚,她家的事情也就不难。不过,二奶奶若是惦记着妾室的嫁妆,我劝她不要想。
一来据我所知人家家中是庐江巨贾,产业都在江北,我小小余干县令无权过问;二来虽然文成公不在,可也不是她这个大娘子想如何便能如何的。
那屋里不是还有你家三郎么?二奶奶这个名义上的嫡母虽然可以发起本房析产,但却是三郎和五郎兄弟间的事。
他两个一个已是束发之年(即年满十五岁,可以应征从军或服差役的年纪),一个是有功名的秀才,岂容她女人家插手?
最多我到现场说和顺便做个见证就是。”
“大人若能到场,再好不过!”
李严心想二房这边看来自己占不到大便宜,能帮到这地步也就是了,不再多说。
少不得让小钱氏再备份礼给范太尊,自己何必在两个寡妇中间乱跳?没得招人闲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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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李严到门口,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月亮门的另一侧,范县令这才转身进去,问屏风后面转出来的秦师爷:“你看可与判断相符?”
“东翁,咱们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。”秦师爷笑得很开心。东家左吞右咬,自己最后只要能捡到几块碎肉便是得着。
“您是否还担心和李家长房的关系?”他宽慰说:“放心,那人秦某敢打赌,一定不能起复了!”
“为何师爷如此笃定?”
“此人连自己兄弟都要克扣,可见贪婪成性。
太皇太后宾天,皇太后已宣布即将归政于官家,可她还没有离开呢!
她最不能忍的便是孝亲伦理有亏的臣子。省里的几位高才都不是傻子,再有同年之谊也不会拿自己声誉去换华而不实的面子。
东翁,你说学生讲得可对?”
范金虎没言语,拿起茶杯来看,是张二十两的南昌“大兴隆”银柜会票。
嘿嘿,分家?那你们就分好了。范县令得意地笑笑。那二房还要接着和妾室分,都是来给自己送机会的。
世人呵,庸庸碌碌以为都在为自己谋利益。真是好笑!
估计李家这次能给自己带来虽不丰厚但也还不低银子的收入,退而求其次也不坏。
范县令晃着八字步离开了花厅,想着今晚陪侍的应该是哪个来的?
今晚这人儿定是个有福气的,值得老爷我好好疼爱哟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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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严到家,对着舒氏把范县尊的话学了遍。
三奶奶听完心里有数:“县尊也是个明白的,他不支持二房的事,老爷可看出来了?”
“是呵,我觉得他对二房的事似乎并不上心。你说这是为何?”
三奶奶摇摇头,说:“至少他没有在二房身上挣钱的意思,兴许觉得肉小,又或许顾忌二嫂是个寡妇?
最可能是因丹哥儿刚答应替县里做事,所以他不愿节外生枝。
你看县尊说有俩后辈在,二房的事不是嫡母就能做主的。这个话很有意思。
管他呢!反正帮咱先把祖产分出来再说。”
“若是三郎和五郎兄弟俩之间说话,那就容易得很,五郎是个读书种子不懂那么多弯弯绕,最后还不是三郎说如何就如何?
三郎虽有个小元霸的诨名,本性上不至于欺负五郎,他求的是和小钱氏不吃亏!”李严回答。
“还有不会动钱姨娘的嫁妆,这点县尊也不同意的。”舒氏点头:
“我们在这件事上不伸手,二嫂也就不好意思。只要能由着俩孩子自己谈,我就算对得起小钱氏了。”
李严头枕着胳膊想想,叹口气:“要不是看在孩子们份上我也不想和大兄闹这出。
这件事咱遵守律条并未过分,只是三家分开,这偌大个院子可就要凋零了。”
他这话指的是长房无男儿继承家业。
刚恢复点元气又要分开,这个家怎么就没有消停的那天呢?
“不想那么多。”三奶奶贴着男人的胳膊轻声说:“其实小钱氏也不易,她独自抚养三郎,现在又要被当家大娘子逼着自立门户。
唉,这要是小门小户的女儿,如何受得起这样作践?二嫂那人……我自嫁入你家来,就没觉得她是个好亲近的。嘁,分开也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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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舒氏派心腹来传话说了二爷与县尊的态度,钱姨娘悄悄叫针儿带着小牛给她屋里送去三、四匹应天府出的缎云纱,让她乐呵了一夜。
相比下二奶奶虽答应和三房站在一起,不过是口头上的,真正实惠半点也无。
“瞧见了吧?这年头办事得给人实惠。就算对方不缺这些,那份不言而喻和默契不是赌咒发誓能替代的!”
小钱氏这样教继子,用事实和行动让他看清人心和世上的规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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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都现在是南昌府的府治,也是江南西道布政使司衙门驻地。
李肃拜见了布政使司左参政唐轩,此人当年亦出于翰林大学士王野门下,只不过李肃是仁宣五年进士,唐轩是仁宣十一年的。
既有同门之谊唐轩当然热情接待。
一方面让李肃放心,陈家的案子不会对李府有任何影响;另一方面对李肃谋求复起的想法表示理解。
他说太皇太后去世,皇太后宣布结束两宫训政即将归政于官家,现在朝堂局势微妙,劝李肃不要着急,再稍等等。
“老太师近来似乎身体也不大好,据说太皇太后崩后他便告了病假在家修养,官家还两次遣中官和太医去探望。
唉,今年多事,师兄不宜轻动,我的建议:隐忍为上!”
“哦?杨仕真那老东西当真要熬不过去了?”李肃有些兴奋地搓搓手。
当年杨太师(那时还是杨大学士)力主将他扒拉下来的,因此一直心中衔恨。
“他历经四朝,把持朝政二十年,这下总算等到天明了!”

